去战地医院

      第二天清晨我心思重重的早起，生怕这脚脖子再不争气影响演出而到院落外面去试着走走。幸亏昨晚小管找来了卫生员给我裹上了蘸了药酒的纱布，一夜下来真是神奇，这不知不觉的就消肿啦，余点小疼就不足挂齿咯！我瘸瘸枴拐地在校舍前的空地上试着快走，行！再蹦蹦跳跳？也凑合了！我迎着曙光跑向学校左侧那上山的小路。

      远处的山峦在大地初醒的朦胧中轻雾蒸腾、彩云飘渺，好一片边陲山寨的优美景色！我跑着跑着，那隐隐的痛楚让我突发奇想：要是有一双翅膀能飞起来多好呀……

      晨风拂面，群鸟啾唧！我心赞美：祖国南疆的早晨真是太美了！太阳鸟和画眉鸟的对唱让我又想起了和小胖合乐过的曲子《苗岭的早晨》！我哼着那调调径直跑向那片神秘的山林！

      跑上山坡再回首营寨，只见那校园村落炊烟袅袅，一派生机。这四面八方我往哪里看都像一幅画, 都是一首歌！我清了清嗓子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正当我唱得得意，却忽闻一把小提琴的声音在远处跟随！我寻声望去，原来是小胖站在远处的一尊大芭蕉叶下拉琴呢！我心中窃喜，接着往下唱：“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歌声落处琴声悠扬！她并没有随我的歌声结束而是紧接着后缀了一个离调的尾奏，那飘逸的变化性展开将主调升华了! 渐至远去的泛音仿佛是在延伸那优美旋律中的故事而显余意未尽……

      小胖随手的那一笔“画蛇添足”展示出她独特的音乐想象力与创造力！这发展性的音乐性思维博发于她五岁就开始学习钢琴并浏览大量古典音乐作品的缘故！难怪她的小提琴独奏总会彰显一些与其他演奏家不同的亮点，而让听过她演奏的人对她印象深刻而赞誉有加！

      我很钦佩这个有点倔强的小妹妹！以前在团里她每天都要坚持练琴四小时以上，出来了没时间练她就早起晚睡地挤时间练，难怪小小年纪练就了一手神功，拉起琴来的投入感无人能及！ 那种人琴合一的忘我境界使人过目难忘！她不是那类上台就丢分的“紧张派”，而是“人来疯”型的小演奏家！虽然她外表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清高，而肉感茁壮的纤指和深沉的弓弦之间那巧妙的结合却展示着内敛的成熟与张力的稳健！在每一次迎外演出中，她的小提琴独奏《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都赢得各国贵宾政要的惊叹与喝彩！

      我看看手表指针已经到了七点半，要开饭了！我远远地向她招招手！她举起弓在朝霞里挥动，搅动得晨光五彩缤纷！那斑斓散射的光芒竟耀眼得使我不敢直视……

      真美，逆光里她远远地看着我笑！我神情恍惚地迎着她走去。随着我的走近，她愈加清晰的外形让我觉得她真是一个很美的女兵：那下垂滚圆的肩被短袖军装紧裹而丰腴显现，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小提琴琴颈靠着挺硕起伏的前胸让人遐想，还有那顾盼着的慧眼中闪烁着的青春渴望……

      回到营地，早餐三口两口后大家就上车往162野战医院去了。我们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后才到达。正午的烈日当头探照，我们被交通车这个大蒸笼蒸得早已大汗淋漓、奄奄一息！

      正在昏沉之中却被震天的锣鼓催醒！迎着锣鼓声望去，天那！伤员们都排着队站在医院门口的开阔地上，那里没有一棵树可遮阳，怎么得了？光天化日之下那酷热的火球高悬头顶呀！

      穿着一身灰白旧军装的王协理员迎上来告诉我们：“伤员们知道中央慰问团要来都抢着来欢迎呢，在这儿他们都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瘸着、拐着、吊着、包着纱布的，他们是伤员呀！我们怎么能让伤员等我们呢！大家立刻振作起精神急速下车，我们排着队一个个地去与他们握手。当一个小战士只是憨笑却不与我握手时我诧异地望着他，只见他左手跨着吊带打着石膏，他侧过身来给我看右臂，一管空空飘荡着的袖子！我的心刹那间一沉！眼圈湿了。我双手抱住他的肩难过的低下头：“小兄弟，你受苦了！受苦啦！”

      人心最怕苦难中被拯救或哀痛中被怜悯！感情的软肋经不起抚摸呀！只见他两眼一热，泪水夺眶却又强颜作笑！他回避着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唉！”我心里喋血悲悯长叹一声：他们还都小呀……怎么就这样了呢？

      “小同志，你几岁？”

      “17岁！”

      “怎么当的兵？”

      “虚报年龄！”

      那年头是到处“当兵热”，年轻人变着法子削尖脑袋要参军！难怪部队这么多的小孩！前线这么多小兵！

      后来我们在听“前指”报告时才知道，越南密布的地雷区夺去了我们无数战士的肢体和生命！初战时我军过于轻敌而思想准备不足！从而造成大量伤亡，部队的首批减员大多在雷区！那些吞噬了我们无数战士手脚的数百万地雷给我们留下了多少青春的遗憾！？多少满怀英雄幻想的小战士刚上阵就“壮志未酬”地残了、瞎了、死了……

      在这个野战医院，我们终于看到了挂彩的英雄们。伤员们见到我们就如见到了可以袒露心怀的亲人！他们依偎在我们的一些老同志的怀里笑着、哭着，像是投入父母的怀抱！看着那一张张稚气的脸，他们都还是涉世不深的孩子呢！十七、八岁的多了去。将心比心，如果他们的父母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儿子战场归来就成了这样，那会是怎样的心情啊？

      伤员们把我们当亲人一样，他们拿出来祖国人民送来的慰问品硬是要塞进我们的嘴里，我们看着他们残缺的肢体和全身打着渗血的绷带，怎么能忍心吃下去啊！当我把香蕉剥了皮后反过来硬塞回到一位高个子伤员的嘴里时，他感动得哭了！

      对于重伤员我们就送戏到床头。试想一下：当你处在病痛之中，那怕是一位普通的朋友来看你，你也会感到无比温暖！何况我们是中央慰问团，代表着党中央、华主席和全国人民来看望他们呀！那些双目失明的、失去手脚而动弹不得的重伤员躺着聆听或观赏我们的节目，那是多么感人场面！那是祖国人民在与他们心血交融啊！

      在晚上的露天演出场，我们看到舞台前面的草地上一片全是摇起来的铁架床，那些都是重伤员！首长指给我们看：前面的几位就是军报上表彰的一等功臣！参战部队的人都知道：一等功命来换! 不死也是终身残！因此，一些壮烈殉国的烈士是在牺牲后被追认为一等功臣的！ 而活着的“一等功”大都在战时与敌人有过九死一生的搏命拼杀或有如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一样的惊天壮举！

      很多伤员被我们的演出所感动！ 刚强的铮铮铁汉，他们不曾在敌人面前哭泣过，却在我们的面前任眼泪涔涔流淌……那眼泪中的千言万语只有我们懂！那是委屈，是盼望、是期待、是忠诚，是被理解后的释怀与坦然，是被歌颂后的激动与感怀……

      在重伤员特护病房，前线话剧团的王群（著名影星王馥荔的丈夫）为一名失去了四肢的一等功臣朗诵《你是最可爱的人》时只说了两句就噎了，这位久经舞台的老演员竟再哽咽得也朗诵不下去，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躯体呀！我们不知道这位英雄将来要怎样去面对漫长的人生！？ 而这位伟大的战士却在纱布重重包裹着的石膏缝里露着噙泪的眼睛向我们点头……

       我们在162医院演出了两天，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医院竟然云集了上万观众！大场、小场我们都争着上！有时候是为一个、两个重伤员演，为换班的医护人员演，为迟到的人民群众演，我们恨不得让前线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们的节目！我们不知道累的含义和体能的极限在哪里，我们只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比不上战士们的付出！唱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了！我们只有献出我们所有的可能，才能平复我们心灵上对负伤战士们的那种愧疚！

       虽然这“连轴转”的演出使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体力不支，演员的嗓子哑了，舞蹈演员跳不动了……我的手腕上都拉琴拉破了皮……但是想到对面的人为祖国和人民所付出的高昂代价时，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启齿呢？

       相见是一种释怀，相守是一种无奈！而离开是一种折磨！告别是一种悲哀！短短两天里，我们和162战地医院的每一个人及周围的老百姓都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傍晚，医院的大门外交通车的门已经打开，可我们谁也不忍心上去呀！那三百来米长的沙石小路我们竟走了半个多小时！真是一步三回头，徘徊难出走，告别的话语没说够呀！医生、护士、伤员们都簇拥着我们！每个人都是眼泪汪汪，心在提挈！小手、大手，柔软的、粗糙的，还有那些断腿没手的……我们握了又握，靠了又靠！安抚的话说了一箩又一箩，叮嘱再叮嘱、关照再关照……我们历来寡言的何团长步履沉重地走到大门口，他激动地对医院领导和全体相送的伤员说：“我们永远记得你们！祖国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党中央不会忘记你们！！！”他的声音我听着近乎是在颤抖！

       掌声！全院的医务人员和伤病员又一次报以我们热烈的掌声！掌声里我们感慨万千！看着这些青春绽放的脸颊，我们暗自为他们的残疾而在心头落泪，尽管我们在强作笑颜……

       上车前的那一刻，我们的心都碎了！想想我们的战地医院在前线有十几个呢，那该有多少战士落下了终身残疾？想到这里，我们由此而生的对敌人的憎恨更加切骨，而对祖国卫士们的崇敬与爱怜也就更加深切！

       汽车轰然启动，在彩云之南绚丽的晚霞落日中我们与他们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凝固在那永世难忘的目光里了！

-------------------------------下篇《瞻仰烈士陵园》待续--------------------------

10 歌曲《再见吧，妈妈！》（越战回忆录-战地歌声系列）

14 诗歌《吻的故事》（越战回忆录-战地歌声系列）